一夜之间,往日寂寥无人的六奇阁门徒中人人相传着一件起死回生的奇事。
大清早的,远远就瞧见几个弟子簇拥着一个瘦高男子走来,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师弟又是给捏肩又是给脚下扫雪,无比殷勤。
“大师兄,听说你是跟着十一师父和雪茹师姐一起进了雪涵洞,肯定知晓一二,”那人说着说着挤眉弄眼掏出一个糖炒栗子塞到大师兄口袋里,“十一师父以前研制毒物,身上存了不少宝贝,那蛊虫我们早就想见识见识了,你和我们说说呗!反正那蛊虫能救人,那人能用,说不定我们以后也能使使。”
雪涵洞是天台山的一处圣地,里面放着一块千年不化的玄冰,玄冰温度极低,能够保存尸体维持百日而不腐。
大师兄脊骨一震,二话不说就给了他那没出息的师弟一个爆栗:“不好好学医理,扎个针都能给人扎残废,天天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刚出壳的鸡崽子,碰一下就叫!哪能和人家比?”
“怎么比不得?!”
众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大师兄想起涵洞里的事情,突然猛不妨打了个寒颤。
他自己一个人憋着也难受,于是扭头看了看四周确认安全,终是招了招手示意众人围上来。
“我跟你们说,我觉着那人就不是人!”
“此话怎讲?”
“我是掌铃人,可是目睹了全程的。那人一整夜血就吐个没停歇,说是把脏腑呕出来的不为过!事后那血我可是成盆成盆往出端!而且那蛊虫扎在身体里疼得很,我们便用铁索将他两手箍着,那铁索都被他从岩石中拔出来了!”
“遇上十一师父还是个狠心的,每当那人快疼得晕死过去了,他就让我用古铃催得愈急,又硬生生给折腾醒来,我牵着铃绳的手心全是汗……”
他一想起那青筋满布的恐怖模样,立刻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睨着自己师弟那一张张惨白无比的脸,吓唬道:“想凭这法子救人?你们就得像他一样扛得住!”
众人瞠目结舌,无人再敢说话,大师兄将他们的下巴一一用手抬了上去。
就在此时,十一师父和雪茹师姐从内间走出,雪茹在众人之中地位极高,她一眼刀向周围,众人背后发凉,赶紧噤声学作鸟兽四下散去。
庭院里这才飘来“哗啦哗啦”的扫地声,大师兄装模作样这儿指使两下,那儿斥责两下,笑吟吟地迎着他这两位眼下青黑一片的师父和师姐。
毕竟从昨晚到现在俩人都没合过眼。
“师父,那位公子毒中很深,脉象起得不容易,”雪茹没搭理他,兀自叹了声气,“您方才给他施针,他的脉象可稳定下来了?”
“稳了,”脚踩在雪地上嘎吱响,梅失壹掸了掸鞋尖的碎雪,不禁道,“真是九死一生啊。”
梅失壹前半辈子害人无数,后半辈子医人无数,什么开膛破肚的场面没见过,可昨晚确实是让他捏了一把冷汗。
“昨夜脉象几次稍微有点动静,可就没理由地不停衰弱,得亏那小子机灵,扑在跟前说了几句话,才把人唤回来了。”梅失壹负手走着。
“昨晚真是吓着我了,我险些以为他扑到玄冰榻前是疯了,是要杀了闫公子,我差点出手把他打晕了,还是师父有先见之明。”
“杀了那小子?他哪舍得?就算疯了他也下不去手。”梅失壹眸色黯然,揩着胡须,“人之常情罢了,等解药药效起了,他们再去香山温泉里泡一泡,应当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六奇阁之所以世代守在天台山,也正是因为天台山奇物多,香山温泉驱寒疗伤有奇效,但一般不会给外人用,雪茹看着她师父的背影,其实梅失壹这么多年已经鲜少出诊了,此次对穆公子这么上心,恐怕也就是想起了自己那位体质相似的亡妻罢。
雪茹原地立了片刻,突然问道:“师父,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梅失壹抬下巴示意她说。
“你可有告诉穆公子,碧血毒服了解药之后,加上香山温泉的疗效,冷热入体,侵扰神思,服药之人是会出幻觉的……”
“哦,没有。”
雪茹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梅失壹侧着头掀起眼皮子,朝她招了招手,雪茹一头雾水地跟上了几步。
“你还记得昨晚银针蛊在他身体里走了几遍?”
这个雪茹还真没数,当时光顾着汗流浃背了。
“九遍!是个人都撑不过三遍!”梅失壹声音一沉,他又用袖口掩着嘴,贼眉鼠眼地低声说道,“那昨夜你听见他叫那人什么吗?”
雪茹被他这装神弄鬼样给唬住了,也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我记着是……大人?”
“对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是上下属关系!”
“这有什么问题么?”
“官家人,少不了那些颐指气使、口是心非的傲娇病,地位尊卑在那摆着,即便两人情深,谁保准儿以后不会偶尔生出嫌隙?下属都为他做到这份上了!他伺候伺候人家又能怎?我这是给穆公子送一点把柄,也是帮他验验那人真心!”
雪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出片刻又一脸茫然地问道:“不是,师父,你怎么就确定他们心意相通啊?你别给人家撮合错了啊……师父……”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去,离别苦……”
梅失壹没有回答,唱着江南小调远去了。
***
房内一灯如豆,已经亮了三天三夜,虚虚摇曳着。
六奇阁灵丹妙药多,金疮药给手腕处稍微一涂,破皮渗血处就已经结痂脱落,只是摸着还有点肿痛。梅失壹已经帮他把蛊虫引了出来,休整了三日,第一日行走不能,第二日卧榻半日,第三日内伤已愈,只是留下了些皮外伤。
至于什么五感渐失,他是那种活过一天是一天的人,只要现下是全乎的就行。
穆远闭目去看,系统页面已经亮了起来,视界上方的那处光亮也恢复了,准确来说,它一直存在,这是在船上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的东西,两根丝绳挽的到底是什么,系统似乎很排斥这个东西,但又不得不容纳下它,他问过很多次系统都没有检测回答。
他又看到黑化值一栏赫然标上了两个对钩,许久没见过的好感值一栏——
他细目望去,竟然不知不觉都已经满格,上面还标记着一个“+∞”。
数据会上升穆远不奇怪,因为闫慎确实后来从来没有为难过他。
可是会上升到这个程度,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代表着什么……他突然有点犯蠢地问了自己这么一个浅显的问题。
好感值自然是喜欢!
可是,是哪种喜欢……
莫不是觉得他这个下属能干,对他能力的欣赏?还是觉得他们一路共度艰险,对他的感激?还是觉得他们互相照顾,弟弟对哥哥感情上的依赖?
还是说别的……
他的目光不自觉亮了几分,片刻又有些慌乱地垂下了长睫。
天马行空的想法走了几遭,好不容易将思绪按捺住了。
他一如既往地坐在床前脚踏上,不一会儿就去听闫慎的呼吸,抬手给他将被褥边拉到下颌处,叠得严严实实,只从被窝里牵出闫慎一只左手,勾着他的小指。
他叠着小臂,下巴没敢给手腕上抵,只是搁在小臂上,眼睛一眨不眨,片刻不曾离开闫慎的侧颜。
灯下看人,平添三分颜色。
闫慎本就骨相俊美,平日里一颦一笑都颇有风度,许是以往种种使然,他眼里总是带着冰冷疏离感,忧思极重。现下昏黄烛光流泻满屋,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极为柔和,连眉心都是轻柔舒展的,就像平常人家无忧无虑、稚嫩青涩的少年。
穆远看的有些出神,他蹭着坐近了些,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指,指尖点在他的眉心,就着朦胧灯光照影,沿着他高挺的鼻梁一路滑下,到了嘴唇处,他顿了顿,自觉的跳过。
上一刻心里还标榜着自己真君子,下一刻看着闫慎软软的双唇,没忍住又撤回去用指尖点了一下他的下唇。
很好摸,闫慎的嘴唇真的很软。
他呼吸稍沉了几分,将手指蜷着收了回来,他不着边际的想着,若是闫慎醒着,估计得给他把手指掰弯了。
他鼻子出气一般轻哼了声,抬指勾了下闫慎的下巴,满脸都写着“你看我怕吗”的挑衅,目光倔强得很,但也不知道是给谁看。
没人回应。
静默了片刻,自己都没忍住笑了。
好痛。
人到了生死别离的关头,平常往日里那些不以为意的事情就会越显得珍重。
怎奈何,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逐渐攥紧了被褥边沿,哽咽了一声。
“大人,上次你教我打的结,其实我还是不会,你醒来再教教我好吗……”
“大人,我以后再也不捉弄你了,你说往东我绝对不往西,也不悄悄说你坏话了,你醒来看看我好不好……”
思绪凌乱间,突然他的小指被勾了一下。
他没感觉到——
直到冰凉的手指渐渐收拢,他的手被轻轻回握住了!
穆远猛然睁开眼,略有僵硬地转过头,看到闫慎指尖微动,目光一下子潸然,他左右手交覆着,用力握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闫慎皱着眉,还是没能醒过来。
穆远一手握着他,一手掀开他的侧领——血红青丝已经从脖颈处褪下了!
梅失壹说青丝褪去便可去香山温泉驱寒,驱寒之后不日便可痊愈!
残烛的光线很微弱,但穆远蓦然觉得满屋敞亮了不少!
他将眼睫上的湿润在被褥上胡乱一蹭,跑着去给闫慎取了厚厚的外氅,将人裹着抱起,在他耳侧报备了一下,说道:“大人,我带你去温泉。”
说罢满心欢喜,便脚下生风地去了。
***
温泉别苑寻常门徒是不准进的,地方又位于香山深处,四下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