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又跌跌撞撞地走出地下室。
咳两嗓子舒缓体内火燎的剧痛,头仍昏沉地浸在过量回忆中。
血迹在体表与外衣洇出大片深色,她按住自己的伤口,摸着墙循着记忆向外走。
惶惑仍旧在灵台盘踞,身体或许更愿在畏惧里蜷缩,陈西又感察体内一团乱的杂音,新奇、又恐惧。
五脏六腑与恐怖面贴面,在时时压迫的震悚下抱着头向内蜷聚收紧。
陈西又向外走,起时还能镇定地扶着墙,尸体堆就的存在推着她,拱卫她,直到不知名的触手接力触碰她。
陈西又从未在自己身上感知到如此程度的失控。
灵魂、身体、灵力都在思维定下决策前五体投地,只恐自己跪拜的姿势不够标准。
颤抖,呼吸怎么压也急促,兔子一样猛地向后退抽手。
触手不管不顾地绕过腰,圈紧。
不知来处的手臂们招展着镇压她,似乎仍旧能调动的思绪也镇压自己。
心声在一下一下的重拍里愈发急促,血液流动的声响在鼓噪里清晰再远离,世界远去,只剩噪杂的自己与莫大的恐惧对峙。
触手将她从破损的缺口推出建筑物,恋恋不舍地离开。
陈西又蹲在原地,清心安神的心法口诀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能迈出不颤巍巍的、很有形状的一脚。
“传消息出去吗?还是——”女孩喃喃自语,试图在杂乱的思绪中理出线头。
这不大容易。
毕竟此刻她的记忆与思维像一箱倒了的毛线,牵起其中一段,循一个方向打四十三个结。
翻找她记忆的存在如同寓言里一路扔一路捡的猴子,她的记忆、她的存在如同猴子手心腾来转去的瓜果,参考书上有机灵的眼睛与明亮的黄色被毛的猴子,它牵过、拽过她的记忆,不挖着吃,不扭曲剥夺,它将记忆从过往中抽出,带累陈西又亦在脑海中完整回顾,再搓扁打个结扔下。
陈西又说不清,她是被地下二层的尸体与苗情逼入此等地步,还是被这只翻搅她记忆的猴子影响至此。
也不怨我。
死在这也不算冤枉。
剑宗讲究修士对战输人不输阵,修士间的规矩,怎可能对猴子和被把玩在手掌唇齿间的水果生效?
头突突地跳着疼,脸颊上濡湿的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
錾与凿在头骨叮咣开工。
往哪个方向去?外面是白天还是夜晚?
陈西又眼前一片黑暗。
好像有尸体、或其他东西细密地啃咬她,陈西又深吸气,试图调服万千呼吸中的一簇,意识产生一瞬的恍惚。
在地底为了脱身,她迎着那双蓝紫虹膜中裂开的金色竖瞳,徒手致盲了自己的右眼。
左眼失明后看见桃花源。
双目失明世界重归黑暗。
她听见苗情的声音,或者……是更像披着苗情声音伪装的另一种异响,因她的自伤而兴奋,发出诡秘的、重叠的笑声。
冰冷的手抬起她的下颔,陈西又抬起头,盲人不再会被太阳灼伤,或者被灼伤也不再有反应。
一只手卡住猎物的下颔,一只手温柔地擦拭右眼淌下的血液,一只手拉开羽绒服拉链,另有一只手攀上陈西又的肩。
陈西又没说话。
思绪与一众无关记忆生死时速寻找破阵法门。
她究竟有多少只手?
她想要什么?
要怎么保全自己?
暂时的彻底目盲保住了仅存的神智,但弥合不了天堑一般的实力差距。
记忆仍被不断翻出制成供人赏玩的走马灯。
易心宿在走马灯里望她。
记忆中的陈西又高踞树梢,下望时窥见自己杏色的裙幅,青绿的丝绦顺着裙幅流淌,杏子一颗颗摘下,一颗颗为易心宿接住。
难能同路的幻泡试炼,左右任务是要等的。
陈西又望着杏树梢头的红心痒,半点捺不住,问过易心宿尝不尝就兴致勃勃上了树。
“小心点。”易心宿在树下道,语气好像融了笑。
“不会摔的。”这一颗杏有点高。
“甜吗?”易心宿留意着院外声响,挪出心同她说话。
“甜的,幻泡好逼真啊。”陈西又咬一口,脆生生地应,伸手摘下一颗,这一颗杏形状可可爱。
“向来如此,毕竟道古真人花了半生完善幻泡秘境。”易心宿仰头捉陈西又身影,日光太盛,他并不期待能看清。
只是恰好陈西又低下头寻他。
陈西又迎着光,笑容险些并发丝一起融进光里,将手头一枚杏向他落下:“这颗杏子生得可可爱。”
易心宿接住这枚得天独厚的杏,没放进筐里,捏在手心:“他回来了。”
陈西又亦听见:“呀,他回来了。”
任务对象兼小院主人的脚步响起,陈西又跳下树,三两步牵了易心宿跑,易心宿自她握着自己的手腕感知到五月日头的热度。
又在水井旁尝到秘境私摘水果的甜度。
陈西又抱着膝盖侧头望他:“甜不甜?”
易心宿将这法外红杏咽下去,点头:“甜的。”
见易心宿夸完又要说什么,陈西又抬手捂住自己耳朵:“我知道啦,下不为例,下次不会胡乱摘秘境果子吃的。”
易心宿笑,露出一点矜持的牙齿,笑着说话的口型太难认,陈西又没辨出他说了什么。
这一幻泡任务说是悠闲,任务时间却拉得长,考校的是不沉溺于虚假平和的破妄心境。
十月的某一天,易心宿跟踪小院主人回来。
陈西又坐在门槛上取了枝条试画符,抬头看来:“有什么发现?”
易心宿递出一枚澄红饱满的柿子:“柿子,吃吗?”
陈西又接过,嘴角下意识含上笑,在手心滚一滚这颗完满肥美的柿子,复想起什么,愣愣:“从哪里来的?”
“摘的。”易心宿一语带过,向她说这次的发现。
陈西又剥了柿子,分一半予易心宿,咬一口听他陈说,渐渐忘了柿子:“前面都是装的,他原来……”
话毕,易心宿却没搭话,他撵过陈西又拿来画符的枝条,柔韧的枝条在手中弯曲,他眨眼,跟着挪开一点视线:“柿子,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