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就是捕食,被裹进怪藤体内的陈西又听着外头的啸叫,乖巧地团在怪藤体内,一阵剧烈颠簸,一头撞到怪藤内壁,歉疚地坐好,伸手安抚性质地摸一摸撞到的地方。
不想触摸的内壁生出了细长的人脸。
睁着眼睛静静看她。
陈西又微微睁大眼睛,更为愧疚地缩好了。
却是她也要吃。
被怪藤推一把离了体,陈西又团在地上,对着眼前庞然尸体发怔。
怪藤犹为兴奋,它又胜了一回,赢得了吞吃的资格,正在期待它的中转站好好工作。
咽下去啊,把力量给我。
我变得更强,我们去吞吃更强的东西,谁也不能吃了我们。
陈西又的眉毛耷拉着,纵使怪藤正在催促,可眼前的东西无论哪方面看都超出了人类的食谱范畴,闪烁磷光的翅膀也好,为数众多的节肢也好,她无从下口。
怪藤耐心地等待了几秒,恍然大悟,它控住蔓中的柔弱修士,又一次开始了它耐心的哺喂大作。
七零八碎仍能看出不详的残块硬填进喉管。
陈西又惊在原地。
很快挣扎着捂住嘴。
柔软可爱的反抗被怪藤察觉,它挪出一根藤蔓,一匝一匝缠上了修士的大臂、小臂,向后收紧。
陈西又听见自己肩骨清脆的脱位声。
填喂的残肢并非甘霖,它们在四肢百骸点起冰冷的火焰,周身在剧痛里重塑,昏黑血色的视野里俱是睫上的汗水涔涔。
陈西又听见自己不堪重负的呜咽,尝到肌体撕裂时上涌的血腥味。
无处可去的狂暴力量摧毁修士体内的一切、修复修士的一切,再因过于充盈由禁阵的联络烙印流向怪藤。
怪藤再次毫无负累地尝到甜头。
兴致勃勃地、更为贴心地,将残块直接送向了修士正在碎裂、正在重造的胃袋。
陈西又在肉.体的每一声无声惨嚎里死去活来,失去意识再醒来。
昏迷时仍有眼泪顺着脸颊掉落。
怪藤没有听觉、亦没有一般意义上的视觉,它什么都感觉不到。
结束直如凌迟的进食再次醒来,陈西又拥着破损的衣服,脱位的骨头在怪藤松手后便恢复原样,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伤害。
眼泪湿润地停留在眼底,陈西又抬手擦了擦,缩向了怪藤分支生出的尾部方向。
好痛。
太痛了。
毁天灭地的痛感切切拉扯着她的灵魂。
陈西又闷着头掉无声的眼泪。
有藤蔓不耐地伸来,粗暴地拭去了泪水。
陈西又的余光窥见这支藤蔓上的一处,黑白色的瘦长人脸对应眼部的地方按进了两个指印大小的浅坑。
陈西又抬起手望了望自己的指尖,轻轻触上那一处,指尖残留的泪水沾上凹下的“眼窝”,声音轻轻:“你受伤了吗?”
藤蔓没有反感她的触碰。
烙印那一头传来的情感反应始终正面。
她也让藤蔓受过伤。
陈西又深吸一口气:“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对待人对吗?那我们再给……对方一次机会好了。”
她竟没有逃。
在煎炙蒸煮肉与灵的疼痛一次又一次苦熬。
怪藤发觉给她某一根藤蔓时她就格外消停,于是每每拿那一根哄她。
陈西又牵着那一枝留有她罪证的藤蔓,在灭顶疼痛里寸寸崩溃。
在怪藤于血泽摆弄修士玩耍的短暂过程中,它体察到陈西又是甚至会淹死的生灵,从而会专门在她的眼泪过多时粗暴擦去她的泪水。
此时陈西又往往只是涣散着视线微微战栗。
都是痛出来的泪水。
完全是痛出来的眼泪。
眼泪多得像要带着无法逃离的身体解脱一般。
五感在疼痛里通通丧失,只在清醒后会察觉到怪藤擦过的面部肌肤有灼热痛感。
雾海之中,怪藤不狩猎且她并不疼的时候,陈西又会倚着怪藤思索。
好像有哪里不对。
细思时又为打上的烙印蒙蔽一切,寻不得任何可以下手的线头。
陈西又将头抵在怪藤身上,为什么好像除了喜欢它想不起任何事?可我除了喜欢它还有什么事要做?
什么事?
什么……
喜欢它。好喜欢它。只喜欢它。
怪藤在某次陈西又昏死后的结束哺喂中,察觉到异样。
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怎么还在这,她不应该在白墙之外,已经回到雾海之外了吗?
动念之时,修士洁白孱弱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层层藤蔓的绑缚中。
*
转眼天旋地转。
陈西又牵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小孩站在雾里,小孩的声音细细的:“老师,雾海外面真的有自由吗?”
头很痛,有什么东西要突破封印钻出,又有什么死死盖住了可能性。
“雾海外面很危……”
仿若金属嗡鸣的声音重重回荡在脑海,陈西又的面色煞白,体内的烙印在急剧搏动,好像是因为——
饥饿?
“雾海外面就是自由,你想啊,不用种地、不用干活、不用赚钱,不用修劳什子的炼——这不就是、自……由。”
奇怪的言语从喉咙里扔出来,不过脑子的程度像嗓子嫌这句话烫一样。
陈西又困惑地抬手按头,她又看见了怪藤,还没来得及出声唤它,陈西又感觉手里一轻。
陈西又低下头。
她确确实实低了头,也确确实实什么都没看见。
像有什么东西一下生生扯出了她的骨架,催心剖肺的痛感淹没了一切,有许多血淋淋的场景从脑中闪过。
陈西又攥着喉咙,咳出一串碎裂不堪的断音。
她看见了怪藤。
烙印在闪动,灵魂在摇曳,你喜欢它。
她看见怪藤脚下小小的红色骨头。
烙印在尖叫,心灵在漂浮,你喜欢它。
这不对,陈西又惨白着后退,眼前闪过小孩稚嫩的脸。
烙印一把抽出了她的痛觉,将所有痛感拧在一起对折拧转,再施加温柔的收殓,每一片为剧痛抛光过的骨头在柔情里软化,它的声音暧昧轻盈、圣洁难言,你喜欢它。
陈西又摇头摇头,每摇一下有致死的痛不欲生在肉.体与灵魂爬行,她盯着怪藤身下不知何时冒出的众多尸骨。
水红的泪水从她眼眶滑落:“这不对。”
怪藤伸出它常拿来哄她的枝蔓靠近她。
陈西又顶着破碎的身体后退,灭顶的痛感兜头浇下,年轻剑修想起一切,终于站稳:“这里不对,放我出去。”
随后世界快进。
堕修残破的记忆飞速流转,疼痛加身,陈西又攥紧乐剑,被众多面目不清的修士按住,在最后挠心的空虚饥饿后倒在地上塌作血水。
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自雾海远远赶来的怪藤身影。
那么远是不可能看见的吧。
是幻觉吧。
*
满是怪异的幻境破裂。
陈西又在布满细瘦人脸的藤蔓间醒来,挥出的一剑毫无停滞。
断裂的藤蔓无法阻拦她,陈西又噔噔踩上白墙,弯身躲过不知是要穿透她还是要束住她的一众藤蔓,越过墙面径直扑向境中探得的要害。
那是她在境中曾经窝居的位置,是彼时所有心安的来处。
陈西又执握乐剑,剑诀的催用圆融无阻。
灵光大炽。
刺出超过炼气境的一剑。
怪藤庞大的身躯在啸叫中湮灭,陈西又似乎看见那丛丛黑白人面在哭泣中弯出了畸形的笑。
陈西又跌跌撞撞地走回白墙。
梦中无论何时,怪藤身上的人面或无表情、或凶戾。
说起来,它竟不只会哭,还会笑。
*
雾海中的生灵不需要名字,它们吞吃,然后被吞吃。
它们被爱、短暂地爱。
然后吞吃。
然后被吞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