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不是你说有事要找我商量吗?”
“……”
沉默良久后,阿治重新把运动服外套穿在了身上。拉链被拉到了顶,他把半张脸都埋进了领子里,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心情不好。”
“是吗?为什么?”
“侑入选了国青。”
“啊……”
难怪我今天没在早练队伍里看到他,原来是被抓去其他地方集训了。不过阿侑被抓走了,阿治却还在这里,这大概是他落选了的意思吧。
那这个可就难到我了。我本来就不擅长安慰别人,他来问我可真是问错人了。
“怎么我都没听他说过呢?明明那家伙这么喜欢炫耀。”
“谁知道,反正肯定是在想‘等训练结束了再戴个徽章拍照炫耀’这种无聊的事情。”
“好有说服力,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灵感应吗?”
“没有这种东西,学姐现在不该安慰我吗?”
“好像确实是,不过怎么说呢……总觉得我这个时候无论对你说什么都会有点不礼貌。说‘下次加油’,这种事好像也没有下次,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他们没有眼光’,又好像在挖苦你,反正我在消沉的时候绝对不想听别人说这句话。可是不说这些的话,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了。”
“很困扰吗?”
“嗯,是有一点。”
“我感觉好一点了。”
“说什么呢,你看到别人在为你费心就会开心吗?”
他点头,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下,然后从包里掏了一把糖给他。
都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吃甜食,虽然我安慰技能的等级略低,但是我随身带糖又弥补了一点,他看起来确实好一些了。
“高濑学姐有点像我奶奶。”
“怎么说?你奶奶也喜欢随身带吃的吗?”
“差不多。”
由于工作繁忙,在很小的时候,宫兄弟的父母经常会把他们送到乡下的奶奶家,让老人家替他们照顾几天。
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可是对付孩子很有一套,每次兄弟俩来了她这里都乖乖的,既不在家大跑大跳,也不会没事就对着对方大喊。
因为奶奶睡觉很轻,如果他们在老房子里大跑大跳,大声说话,在睡午觉的奶奶就会被惊醒,那他们下午的点心就没有了。
由于腿脚不便,奶奶时常需要别人帮她跑腿。老太太的小包里似乎永远装着零食和零钱,每次她需要人帮她跑腿了,就会对着在看电视的两个小孩说:“先去河下奶奶的小店里买到蜡烛回来的人有奖励。”
等两个孙子都跑回来了,她会明面上给胜者奖励,然后私底下再悄悄给失败的人一点零钱和吃的。
“你也很努力了,所以奶奶想偷偷奖励你,不要告诉阿侑哦。”
老太太时常会在阿治落败之后额外给他一些东西,并且要求他保守秘密,让阿治有时候会因为自己是被偏心的那个而不怎么跟阿侑计较,直到某天晚上,他在半夜起来上厕所时突然发现,奶奶其实也会在阿侑输了的时候背着他悄悄地给阿侑东西,并且要求保密,所以严格来说,无论输赢,他们能得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你奶奶可真会做人啊。”
“嗯,我也觉得。”
我是独生女,老实说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考虑到我们商业街上有两个孩子以上的邻居家情况,我就大致能理解她的做法了。
小孩子就是喜欢被偏爱的,谁偏心他,他就更向着谁。与此同时,因为这种隐秘的偏爱,被偏爱者可能会出于优越感或愧疚而对另一个没有得到偏爱的人宽容,不记仇,这样才好缓和矛盾。
如果奶奶直接摆明了给他们任何东西的分量都一样,这样做虽然不能说错,但其实容错率是很低的。因为做家长的不可能永远、时时刻刻都做到一碗水端平。一旦在某个时刻误判或处理得不好,让其中一个孩子受了委屈,这个事件就有可能让他一直记忆犹新,成为一个过不去的槛,使得孩子们的关系中永远存在着一根刺。
“那你发现之后告诉阿侑了吗?”
“没有,他不知道,奶奶也是。”
“哦哟,原来我们阿治是这么体贴的孩子啊。那你发现之后就不喜欢奶奶了吗?”
他摇了摇头。
“让她费心了。”
意识到这孩子其实是在回我前面的话,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马上又抓了一把糖给他。
他的头发自从染成银色之后就不好摸了。摸起来发硬,有点扎手,我只顺着他的发型走向随便摸了两下。
“好了,别在意嘛,有时候会落选未必是因为你不够好,只是刚好人家不需要打你这个位置的。”
“我知道,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那……”
“在听到教练说侑入选了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哦’,就这样,没有了。但是在这件事被宣布之后,其他人对我说话的语气突然都变得有点小心,我才想到‘啊,我现在好像是应该感到不甘心吧’,然后才真的开始感觉有点不甘心了。”
“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感到不甘心而不甘心吗?”
“嗯。”
我突然很为他感到难过。
他现在是十多岁,我妈妈十多岁的时候也像这样想过吗?即便是已经为此奋斗多年的事物,但是在某个瞬间,你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需要它,并没有需要到离开它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于是你因此突然陷入了迷茫,开始怀疑起自己对它爱的分量。
这是个很不妙的信号。因为人一旦开始想测试一个玻璃杯的硬度,那这个玻璃杯的结局必然只有破碎,除非你在中途就拿出更强的意志力来制止自己这种试探行为,否则必然会出现许多种不同形式的坏结果。
我很想告诉他不要多想,但这种事本身就是只能留给当事人自己考虑的,其他人无法对他的处境和心情做到百分之百的了解,因此无论是谁给出的建议都一定会有失偏颇。
“你……不打算跟阿侑一样继续走职业了吗?”
“确实有这个想法。”
“这样啊,阿侑大概会很生气吧。”
“学姐不劝我吗?”
“我家的教育宗旨是自己的人生大事自己考虑。如果你还没决定,我劝你就只是在增加你的叛逆。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那我就应该尊重你的想法。”
“谢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阿治要怎么办啊——你成绩又不好,不打球的话将来打算做什么?”
“能做对高濑学姐说欢迎光临的工作也不错。”
“哦,很有志气嘛,饮食店可是苦工来的。不过你将来还能不能见到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我之后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去东京读书,毕业后不是留在东京就是回老家工作,你肯定是留在关西这边吧?”
“……”
他沉默,我看时间不早了,阿治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于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包里的东西,打算先行离开。
我朝他道别,但是还没走出去两步,我就感觉有人在背后拉了一下我的包,强行打断了我的走路进程。
“……学姐会来看比赛吗?”
“春高?”
“对。”
“这个就算了吧,我又没混上A编,现在出现在应援席上只会让人笑话。”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原本还在我手上的书包,不知何时已经被我下意识地用力结结实实砸在了他身上。
书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我第一次看到这孩子的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实际上就连我自己也挺惊讶的。
我想向他道歉,但是还没开口,眼泪已经先于歉意一步,不受控制地从我的脸上掉了下来。
如此程度的失态是不可接受的,我没管在地上撒了一地的杂物,马上转过身去,快步从他身边离开了。